履痕
三十八、农村的“四夏”大忙
自打去湖滩割草以来,生产队里就剩下了杨光荣一个人,这段时间,除了忙着联系、安排生产队妇女早晨进城挑粪外,其他的劳动他一个人也没兴趣参加。我们从湖滩回来后,在家里已经躺了两天没出门,好好地休息缓解一下疲劳。晚饭后,实在觉得无聊,我去了杨光荣家。一进门,只见杨爸爸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,正在看着手里的报纸。杨光荣给我倒了一杯水后,坐在我的旁边聊了起来。“这回上湖滩十几天,我知道你们肯定要累死了,回来后,我也没敢去找你们,今天你来了正好。还不知道吧,这些日子大队里的知青有了很大的变化,大家都在议论纷纷,像炸开了锅。”他刚坐下,就迫不及待地和我说起了大队里知青的事。“有什么变化啊?快说说哎!”我连忙追问。“你先别激动,我跟你说说。现在啊,除了大家知道的何永瑞去了林场外,大队里又调用了好几个知青,这里面有的做了代课教师,有的去了大队的代销点,有在合作医疗当了赤脚医生,听说下一步还要培养兽医、泵站机工呢。现在,知青碰到了一起谈论的都是这个话题。”杨光荣一口气不停地说着。“那大队里抽调这些人,有什么标准的吗?”我问。“标准,什么标准?这些又有谁知道哎!”杨光荣说着,脸上露出了一股怒气。“不管怎么说,那也得知青知道、贫下中农推荐啊。要不,明天一起去大队找干部们问问,这样也太不公平了。不是自吹,论劳动表现我们韩庄的几个人,根本就不比别人差!难道他们的眼睛就看不到吗?倒不是这些事,非得让我们去不可,但也得让大家心服口服吧。”我说的有些激动,说着说着站了起来。“行!明天就去找他们。不去问问,还以为我们老实可欺呢。”杨光荣说着,也跟着站了起来。杨光荣的爸爸在一旁听着我们谈话,看见我俩这么激动,也忍不住开口了。“你们俩说的我都听到了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!何况又不是调回城里,大队里抽去干这、干哪的,不就是少了一些体力劳动罢了,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啊。坐下来坐下来,让我来说些给你们听听。”他说着,按了按杨光荣的肩膀。杨光荣的爸爸坐在了我们的对面,语重心长地说了起来。“是的,这些年社会上的好多事情都搞糟了,有些事呀别说你们小青年生气,就连我们上了岁数的人,都看不懂了。前年动员上山下乡,像我们这些胆小的都下去了,胆大的就是不下去,不也就躲过去了嘛。当时,动员下乡尽说些好听的,什么以后县城里工厂招工,都得要从下乡的知青中选拔,现在看来都是些鬼话,都是骗人的,这些暂时就别指望了。已经下去了,就只有面对现实,好在你们都还年轻,吃点苦也有好处。小陈啊,你和光荣从小一起玩到现在,是很好的兄弟,”说到这儿停了下来,把手中的报纸放在了桌上,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我俩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说,“有一点你们都要记住,什么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年代,谁都不可能一生下来就生活在蜜糖罐里,每个人一生中,都会有一些不顺心的境遇和磨难。像我们这辈人,可以说比起你们现在遇到的、看到的不平事,太多太多了,为了生存也就只好忍了。现在你们还很年轻,千万不能冲动!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总有一天会遇上好时候,碰上好机会。”“好了好了,这些道理都懂,都懂。”杨光荣听着有些不耐烦地说。“怎么啦,不想听啦?我还是要说几句。”杨爸爸瞪了杨光荣一眼,又接着说:“我知道你们下乡已经两年了,的确吃了不少苦,应该说贫下中农是看得见的,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。在农村,社员哪有什么用哎,不都是干部嘴里··的一句话。我看,现在你们也犯不着去惹恼他们,更不要让人看出闹情绪,要平和地看待眼前的一切,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,别放在心上。所以,古人造字时的‘忍’字,就是有这种内涵。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机会,哪怕离开了农村,也要留个好印象,不是有句话叫‘人去留名,雁去留声’,这也是做人的原则,如果人做不到这点,他将来也不会有大出息。今天你们俩必须要听我一次,明天下去什么也不许再说了。”杨爸爸说着,还不停地看着我们俩。听了他说的话,我和杨光荣相互对视了一眼,低着头都没有讲话。过了好一会儿,杨光荣抬起头问:“按你说,我们这次连问都不要问啦?”“问?有什么好问的!去问,又能问个什么名堂来。”杨爸爸冷着个脸,回了一句。杨光荣没有再说什么,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:“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?”“怎么做啊?下去好好劳动,和贫下中农搞好关系,争取争取表现。下乡的知青多着呢,人家能过,你们能过。你们要是——”杨爸爸说到这里,被杨光荣急着打断了。“好啦,好啦!我们再商量商量。”杨光荣说着站了起来,对着他摆了摆手。杨爸爸瞪了他一眼,端起水杯离开了,回到了灯下,扯开了报纸看了起来。我和杨光荣在一起谈了好久, 还是决定按杨爸爸的话去做。不能因为这次得罪了大队干部,还想着说不定哪天还要用得着这些人呢。冬去春来,夏走秋至。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,总是按着规律来变换着四季。过了六月,又到了农村一年中最忙的季节,收割、栽插都要争分夺秒,抢时间,争速度,经过这两年来的艰苦磨炼,对这些日子也算是适应了。天亮后,男人们在家忙好了早饭,哄好了孩子,干完喂猪等杂事后,扛着扁担绳子,拎着老婆的早饭下了麦田,开始挑起了妇女们一大早割下的麦把。年岁大的,在场上把男人们挑来的麦把堆放好,开始在石磙子上慢慢地掼了起来,掼下的麦子又趁着天晴摊开晒了起来,就这样一环套一环、一着套一着。去年我们刚来时,都是干的这些比较轻巧的活,今年我们已经不再享受这种待遇了,而是和男劳力们一起干着完全同样的活。俗话说“六月天、孩子脸”,说的是六月的天气瞬息万变,经常是晴空万里、阳光明媚,一眨眼工夫就会乌云密布、电闪雷鸣,下起一场大雨。如果遇上连日的阴雨,麦子就要霉烂,那损失就大了,往年就有过这样的教训,这一粒粒麦子,凝聚着的是汗水,寄托着的是希望,吃的、喝的全得靠它了。无论是夏季的麦子,还是秋季的稻子,收割上场后,没有机械全部都得用人工来脱粒。中午以后,天气晴好,正是掼把脱粒的 时刻,男男女女都来到场上,分散在几个石磙旁。麦把堆的旁边,专门有人把大捆的麦把,一小把一小把地整齐分开,放在两条长凳搁着的耙梁上。炎日下,高温中麦穗都被晒得张开了嘴,掼把的人手里都拿着用两根小木棍和一截短麻绳做成的把撬子,依次从耙梁前走过,用把撬子夹起一把把已经分好的麦把,轮流站在石磙子面前,高举麦把对着石磙,左甩一掼,右甩一掼,几甩几掼后,麦穗上的麦粒“哗啦啦”地全部落在了地上,刚刚还沉甸甸的麦把,手里只剩下一把轻飘飘的麦秸秆。麦场上,每只石磙的面前都有一支掼把的队伍,场上的处处都是“噗哒、噗哒”的掼把声。飞溅的麦粒,蹦打在脸上像被弹弓击中一样,生疼;麦芒穿过衣衫,刺挠着全身,稀痒。一场麦子掼下来,手背上处处是伤痕累累,人成了个非洲黑人,吐出的痰都是黑的,只有那两只眼睛在大草帽下,乌溜乌溜地一闪一闪泛着光。一堆麦把掼完后,到了休息的时间,生产队安排人送来了大麦茶,尽管苦涩但泛着焦香,有点像咖啡的味道,既清凉又解暑。最热闹的地方要算河塘边了,男人们穿着裤头赤着膊,干脆一个猛子扎了下去,游上几圈,洗个痛快。傍晚,有的人家老婆拿来了晚茶,也叫午顿子,品种各有不同,有凉好的大麦粥、有中午的大麦片饭、有连麸面炕饼, 的要算白面摊饼了,要是在里面再放上一点香葱,那真是越吃越想吃。长生的老婆送来了好几块没经过发酵的新麦面饼,我们几个也尝了一块,虽然是死面饼,可吃在嘴里很有劲道,还有点甜津津的。 吃的还要算两面炕成的疤子,焦黄酥脆,嚼起来真的好香好香。休息后继续干活,等到场上的麦把全部掼完,夜色已经降临,无数星星在夜空中闪烁,接下来铺开麦秸草连夜继续打场,我们还要跟着翻场。因为收工后没有现成的吃,回去还要自己烧晚饭,所以翻场的活我们被安排在了下半夜。回家后慌忙地烧了些粥,吃完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。半夜里有人把我们叫醒,扛着草叉迷迷糊糊地到了麦场。场地旁边的草堆上,高高地戳着一根长长的草杠,杠梢上亮着一盏用细草葽子系着的马灯,发出红红的光,这是场上 的照明。田大爷一手拉着牛鼻绳,一手执鞭跟在牛后面,老牛拖着石磙子在麦秸草上转着圈圈,桄夹与磙轴摩擦发出“咯吱、咯吱”的响声。通宵达旦单调的劳作,是最让人泛困的,就连老牛也累呀!田大爷为了提神放开嗓子开始吆喝着,打起了“喏、喏”:“啊哎——哎——咦——呀。唉——嗳、咦——哎”,“驾!啊——”。这是一首无字歌,似乎没有固定的曲调,放任自由高歌,完全随心所欲豪放、从容地发泄、呐喊。洒脱、悠扬、粗放的吼声在星空中飘逸,“噼——”的一声长鞭,伴随着滚动的石磙,“咯吱、咯吱”有节奏的声响,划破夜的寂静,由近而远,向着更遥远的天际飞去。再转两圈就可以翻场了,耕牛不时地甩晃着两只大角的头,鼻孔里喷出似乎很不情愿的粗气,牵动耕牛鼻齉上的铁环,已经没有了“哗啦啦”的响声,石磙停了下来。等到我们几个人把一场的麦草翻完时,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,田间地头开始有了晃动的人影,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日夜奋战,老天爷总算帮忙,二百多亩的麦子终于收割结束了。尽管我们几个人岁数不大,个儿也不高,这两年的磨炼摔打,使得有了一副强壮的身板,现在基本能够像男劳力一样了。队长虽然不善于表达,就连社员们也不再挑剔讥笑,更多的是刮目相看。这些日子,每天跟着大家没日没夜地干活,一天的劳动时间差不多有十几个钟头,一旦歇了下来,很快就会进入了梦乡,尽管如此,紧接着还要投入到更紧张的水稻栽插中去。农谚中有一句叫“霉天插秧赶上趟”,说的就是秧苗插到田里,哪怕相差一个时辰,到了秋天收获时,就会有很大的差别,也充分体现了秧苗栽插的紧迫性。说到这些插秧的农活,我们最怕的就是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爬水田了。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头,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体重,行走在湿滑的田埂上,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担一起摔倒在水田里。水面底下有没有玻璃碴的碎片?有没有破碗烂罐的?有没有挖棺材时落下的锈铁钉?要是一脚下去,连同一百多斤的担子踩在上面,那真是不敢想象后果会是怎么样!经过大家的连续奋战,水稻栽插已经接近尾声。傍晚,几个人挑完了 一天的秧,卷过膝盖的裤腿已经满是泥浆,站在田埂边望着眼前,原先一片白茫茫的水田里,已经栽下了绿油油的秧苗,看了真是心旷神怡,憧憬着到了秋天,又将会收获着丰收的喜悦。正在这时,远处的大路上,走过穿着整齐的老师,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,他们可以不用起早贪黑,不用风吹日晒,比起农民来强多了,看着真是让人从心眼里羡慕。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,好像都在自己问起自己来:难道这些就应该没有我们的份?难道这些人都是有着自己的真才实学?难道他们都是凭着这两年来的劳动表现才被选用的?想到了这些不知为什么,我和杨光荣不约而同地,一气之下愤怒地把工具扔在了田边,瘫坐在田埂上,仰望着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……(待续)
作者简介
陈允龙,江苏省扬州市宝应县人,年8月出生。江苏宝应中学(老三届)年初中毕业;年10月下乡插队;年3月随着知青大批返城。回城后,进入县属物资流通行业,先后在县煤球厂、县燃料公司、县金属材料公司、县物资再生利用总公司等国有企业工作。曾经做过生产工人、维修工、司磅员、采购员、调运员、后勤总管;担任过企业的副科长、科长、副厂长、副经理、经理、党支部书记。年企业改制,工龄买断、下岗自谋职业。收过废品、打过煤球、拉过板车、卖过水泥沙石等等,直至年8月退休。鼓励原创欢迎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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